三兄弟及赵萝蕤
刚进中央地质调查所的陈梦熊
五兄弟与母亲,后右为陈梦熊,中为陈梦家
文/张尔平
一个从事教育的基督教家庭,走出一文一工两位硕儒,大风吹尘的往事太多。按兄弟长幼的顺序,应先写兄长陈梦家。余生也晚,只认识陈梦熊院士,闻其大名虽早,相见较晚,打交道的事却很大,而事情还终于见到如愿的霞光。先从91岁的陈梦熊先生写起吧。
陈梦熊印象
2000年11月中国地质学史研究会第14次年会上,第一次见到83岁的陈梦熊院士。陈老身材高大,面色红润,颇有轩昂的学者风范。两年之后的2002年10月,携一件近60年的旧物到北京西城冠英园陈老的办公室,像采来一枝经霜的残荷,让主人回忆栽种莲藕的时分。
1944年4月,中央地质调查所技正兼复旦大学教授许德佑偕马以思、陈康到黔西调查地质,箱笼里的岩石标本竟引起乡匪的恶念,在贵州晴隆县黄厂附近惨遭杀害。一时学界激愤,朝野震惊。
27岁的陈梦熊与三人同为地质调查所同事,当时远在兰州的西北分所任职,闻讯又愕又痛,与同事徐铁良用蝇头小楷在信笺上写了四幅挽联。其中合挽三人一幅,联曰:“天地不留才,白骨永留花溪畔;旅中长有恨,哀思常绕陇山边。”另外分挽三人各一幅。挽联寄到重庆北碚地质调查所。2002年金秋,笔者到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搜寻资料,不意看到信笺上的挽联,特意将复印件带给陈老。
老院士十分惊奇:“太谢谢了!我和徐铁良还写过这四幅挽联?不记得了!当时听到他们遇害的消息,很震惊。徐铁良1946年随毕庆昌去了台湾,这一定是他的笔体。”
老人默念挽联,评价道:“那时候年轻,写得对仗也不工整。”我说:“若是现在写起来,一定好多了。”陈老认真:“一样不工整。”
接着和陈老谈起地质调查所旧址——北京兵马司胡同9号保护的事。多年来,这个见证中国近代地质学起步的院子居民杂居,建筑损毁严重,悬于城市拆迁改造的利剑之下。陈老已从报纸上看过笔者的呼吁文章,说:“这个院子真应该保护起来,住户要搬走,最好建成纪念地。”陈老还说:“这个月中国地质学会有成立80周年的纪念活动,许多院士要参加,这是一个好机会,我可以帮着搞一个院士联名,把这件事促一下。”
地质学会80周年会议期间,和陈老一块吃饭。老人饭吃得很少,菜和肉嚼不动,仅吮些汁液。
陈老竟请了20多位院士签名。当准备把联名信上呈温家宝副总理时,以谁的名义呢?陈老不同意以自己的名义,而提议“叶连俊先生领头为好”。不久,温总理在叶连俊等28位两院院士的联名信上批示,国土资源部的主要领导到陈老的家里告知此事。就此,兵马司9号的研究项目酝酿出世,迈出了保护的第一步。
2007年11月,陈老再度领头在致温总理关于加快旧址保护的信上签名,这次有39位中国科学院院士参加。兵马司9号的保护出现历史性突破:资金、居民搬迁、修复等工作进入解决日程。陈老这一辈知识分子,所受的磨难和不信任太多,能够挺身而出,实在不易!
家事与学生时代
在2005年9月举行的东亚及东南亚地学合作计划(CCOP)第42届年会全体大会上,德国地质学会宣布,授予中国著名水文地质学家陈梦熊院士2005年度利奥普德·冯·布什奖章,以表彰他在中国水文地质调查研究中取得的突出成就,以及为推动中国与欧洲国家之间的学术交流、科学合作所做出的重大贡献。德国为纪念著名地质学家、德国地质科学创始人之一的利奥普德而设立的这一奖项,每年除德国外,在全球范围内颁发给一位在地质科学领域做出杰出贡献的地质学家。
陈梦熊,祖籍浙江上虞,1917年10月12日生于南京。
清朝晚期,陈梦熊的父亲陈金镛离开家乡到杭州求学,入美国长老会办的育英书院,毕业时该书院称“之江学堂”,即之江大学前身,地点在今天的浙江大学之江校区。陈梦熊说:“父亲个子小,人也保守,别的学校学外语了,学外国人的语言?他拒绝,不学。之江学堂的人比较洋化,学生出来穿西服,他一辈子不穿。”陈金镛国学根基深厚,受过数理化和天文地理的新式教育。他在宁波工作的时间最长,在崇信学校和崇德女校任教员、校长。民国初年在南京汇文书院教国文、格致和博物。后来该书院拆分为金陵小学、中学和金陵神学院。陈金镛皈依基督教,教授神学,任督办。
当时司徒雷登也在金陵神学院任教授,两人是志趣相随的好朋友。
1919年“五四”运动,陈金镛带领学生到北京声援,令外国校方不满。于是辞职去了上海,在广学会书局办一份与教会活动相关的杂志,同时做孔孟之道与基督教、伊斯兰教的对比研究,出版《中国的宗教观》和《中国基督教发展史》两书。
父亲信教对子女的影响似乎很不均衡:五个姊妹参加唱诗班,热心宗教活动;而五弟兄对此都很淡然。陈梦熊在兄弟里行四,与姐妹大排行行八。子女多,父母难以顾及,小的就交给大的养育。陈梦熊不到6岁就跟着三姐郇磐离家到南京。陈郇磐在国立东南大学(后称中央大学)实验学校当音乐教员,抚养了四个弟妹,陈梦熊和三哥梦家跟着她的时间最长。
虽然家境不算富裕,陈梦熊的幼年和学生时代条件均属上乘。上中学是南京金陵中学。这所教会学校重视体育,重视英文教学。陈梦熊先是迷恋踢足球,到高中又爱打篮球。陈家人身量矮小,唯有陈梦熊整天大汗淋漓,上蹿下跳,成就了近一米八的魁梧身材。一进这所学校,英语课本就颇深。《泰西五十轶事》、《天方夜谭》,还将发行很广的英文报纸作为教材。中学时期的英文强化训练让陈梦熊受益终生:从西南联大专业课程的英文课本,毕业后以优异的英文成绩考入中央地质调查所,直至老年活跃而高效的国际学术交流——这不仅是语言的疏通便捷,中西兼备的学养对陈梦熊热情博雅的性情影响很大。
1937年,高中毕业的陈梦熊离开南京到北平,寄住在三哥家里,准备投考北京大学。7月7日清晨,陈梦熊被隆隆的炮声惊醒,猜想或许是宋哲元的部队演习,进城看到路人争购报纸号外,才知日军炮轰宛平城。他慌忙逃离沦陷前的北平。1938年,困顿在上海的陈梦熊得知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在沪招生,喜出望外,经考试被录取到该校地质地理气象学系。
西南联大在昆明西北一隅。师长集北大、清华和南开三所大学之精华,人数多,而学生资质高,人数却少。老师和学生的比例适当,指教和督导适时到位,又有自由、宽泛的学术氛围。陈梦熊认为,这是“联大时代教学质量较高的重要原因之一”。陈梦熊感念师德。地质地理气象系以这三个学科分为三个组,孙云铸任系主任。地质组教授有刚从瑞士留学回来的王恒升,教岩石学;有北京大学第一届地质专业毕业生、矿物学权威王烈,还有袁复礼、冯景兰、张席褆以及年轻的教授张寿常。陈梦熊回忆说:“孙云铸是国际知名的古生物学家,特别以研究三叶虫闻名。他讲课挥洒自如,言语幽默,看似松散,其实教案缜密,疏而不漏。”大学四年级,陈梦熊和郝诒纯分成一组,由系主任孙云铸任论文导师,写《宜良地区下古生代地层》的毕业论文。毕业之时,就业很不易。孙云铸鼓励陈梦熊投考中央地质调查所,那是地质专业人员向往的权威科学机构。“那一年,班上的同学近20人,经孙老师的奔走联系,大都从事了本专业工作。孙老师满园桃李,视生如子。”
陈梦熊最喜爱的是教地文学和地质测量学的袁复礼教授。“袁先生不仅是地貌学家,也是构造地质、考古、地理、古脊椎动物和第四纪地质学家。他平易诙谐,没有严格的讲课提纲,随性所至,海阔天空,但始终与学生神游于传授范围,是讲课的大境界。”
最初的工作足迹
1942年陈梦熊大学毕业,顺利考入中央地质调查所,从昆明辗转来到重庆北碚。
陈梦熊的学术之路多有名师指点,他感念不尽:1942年一到工作岗位,在黄汲清领导的区域地质室工作。黄汲清非常重视对年轻人野外地质调查基本功的训练。测绘地质剖面时,从选择剖面、测量厚度和走向、描述岩性、采集标本到画素描图,逐一讲解,还要检查年轻人的工作记录本,丝缕谬误,难逃法眼。
1943年,陈梦熊奉派到刚建立的地质调查所西北分所。兰州市萃英门内王曰伦领导的西北分所,自毕庆昌、陈梦熊、宋叔和等人来了以后,成为西北力量最强的地质机构。1945年春,王曰伦任祁连山综合科学考察队队长,带领陈梦熊他们从青海西宁经门源、俄博翻越祁连山。在门源附近的大通河下游,陈梦熊和同事考察地貌和地质,测出1∶10万路线地形地质图,并饶有兴趣地记述当地民族风情:“平时不论男女均爱吸鼻烟,亦喜饮酒。藏民生活于山野中,体皆健壮,皮肤黝黑,其服饰与他处藏人大致相同,四季不离老羊皮、和服,男女均戴尖顶圆边帽(类似清代官吏),留长辫。”考察队从甘肃民乐进入河西走廊。这是中国地质队伍首次穿越祁连山的考察。
抗战胜利以后,陈梦熊又回到黄汲清手下编制中国地质图,负责西北部分。黄汲清对工作要求严格,对地层划分和地层界线更是十分认真。陈梦熊晚年回忆说:“黄先生有时发现重大错误,就毫不留情地在图面上画一个大叉,严厉地说一声‘ 重画’!有时让你面红耳赤,下不来台。因此当他来检查工作时,不免提心吊胆,十分紧张。”
笔者从上世纪70年代在宁夏开始从事地质图绘图,即听说建国初期出版的中国第一幅300万分之一的中国地质图和14幅百万分之一的分幅图,名声之大,令人景仰。这些图是陈先生他们在建国前夕完成的;而见到编图人之一的陈老,已是30个春秋之后了。
在中国水文地质学领域
20世纪50年代前期,地质界两位前辈——李捷和朱庭祜负责地质部水文地质和工程地质工作,与陈梦熊同处一室。李、朱二人是丁文江、章鸿钊、翁文灏培养的中国第一批地质学者。朱庭祜自30年代即关注城市用水、地下水和发展农村灌溉的问题,对水利与地质的论题颇有研究。陈梦熊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东西。不久,陈梦熊受命担任全国区域水文地质普查的技术领导。
水文地质学是上世纪40年代刚发展起来的一门地质学分支学科,建国以后由苏联引进。这时的陈梦熊已有十余年的工作经验,从此一发而不可收,在水文地质领域驰骋一生。他从拟定规划、编制规程规范、指导野外现场工作,组织完成全国地下水资源的计算和评价,到负责水资源开发的国际合作课题,亲历亲为这一学科从弱苗到大树的风雨流年。
水文地质普查的最终成果是水文地质图。1956年,陈梦熊到柴达木盆地组建青海省第一个水文地质队,任队长和技术负责,完成冷湖地区两个图幅的普查任务。不久,陈梦熊根据全国区域水文地质普查和相关学科的初步成果,编写出版了第一本以我国基础资料为主的《实用水文地质学》,其目的就是创立中国自己的水文地质学。陈梦熊在这一时期还组织编制出版了中国第一幅1∶300万水文地质图,上世纪60年代组织相关省份编制出版1∶100万黄淮海平原及松辽平原的水文地质图系,是我国最早按自然单元编制的小比例尺图系,建立了“图系”的典型模式,获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。
上世纪70年代以前,世界上对水文地质图尚无统一标准,各国自行其是。我国采用的是苏联的编图方法,按地层划分含水岩组,地质因素反映较多,水文地质的分量不足。上世纪60年代,陈梦熊发表《综合水文地质图编图原则的探讨》,首次提出水文地质图应突出反映水文地质特征的新方案。70年代初,中国对水文地质图的编图原则做了彻底的革新,重点反映含水介质、水量、水质、含水层结构和水动力特征,将中国的含水介质分为5种类型,从而大大缩减了图幅的地质负载量,主次分明,突出反映了地下水的基本特征。1981年,陈梦熊在印度尼西亚参加亚太地区国际水文地质图会议,中国展出的图件受到较高评价,在第三世界国家里居明显的领先地位。
通过国际学术交流,陈梦熊积极引进“地下水系统”新理论,承担亚洲地区的典型实例研究。他与许志荣合著的《华北黄河平原地下水系统》一文,被选为全球六大实例之一,收入国际水文科学协会关于各国研究地下水系统的权威性专著,在业界影响很大。2006年,陈梦熊获何梁何利基金“科学与技术进步奖”。
91岁的陈老是国土资源部高级咨询中心咨询委员。现在来请他指导、请他增辉(学术会议没有几位院士在主席台上就座,开不得)的少了。清风弄微雨,终于有了可以焚香静坐的日子。陈老从来不是有闲人,他又着手写他的家世、父母、姐妹手足,其中有三哥梦家。
诗人陈梦家
陈梦家少年才子,新月派诗坛俊彦,青年时期钻研古史和古文字学,成为学术界推崇的古文字学、考古学和历史学家,惜未及老年而凋丧。他留下了激情四射的诗作,古文字界堪称独到的著述,还有满堂稀世奇珍的明清家具。其一生起伏跌宕,可称名士也。
陈梦家1911年生于南京,16岁考入中央大学,即开始写诗。从20岁到23岁,陈梦家先后发表了《梦家诗集》、《铁马集》、《梦家诗选》等诗集。专家评论陈梦家诗作的特点是空灵而非刻画,如他18岁时写的《一朵野花》(节录 ):
“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,/不想到这小生命,向着太阳发笑,/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,/他的欢喜,他的诗,在风前轻摇。”
陈梦家20岁时,编选了徐志摩、闻一多、饶孟侃、林徽音、卞之琳,和他自己在内的18人的80首诗,是为《新月诗选》。40多年后,陈梦家的夫人赵萝蕤谈到《新月诗选》时说:陈梦家作为编者,为诗选写了几千字的序言,“他用还是相当稚嫩而近乎华丽的辞藻阐述了新月派有关诗歌的观点。这部不到三百页的集子选载了十八位诗人的作品,几乎没有例外都是篇幅不多的描写爱情和景物的抒情诗,内容、风格都表现了极大程度的一致……”赵萝蕤中肯地评价:“梦家是新月诗人中的一名健将和代表人物,他师事徐志摩和闻一多两位先生,但他没有徐志摩那样精深的西方文学造诣,也绝没有闻先生对祖国、对人民的强烈政治责任感。”
2007年夏,再次与陈梦熊院士在冠英园长谈。陈老讲,三哥梦家从小就有傲气,认为二哥梦士不如他,爱发牢骚,父亲因此反而不看重他。陈梦熊上小学时,三哥在南京中央大学法学院读书,已是知名诗人。陈老说:“我在小学时成绩平平,上初中时还有些懵懂,好几次被抓到校长办公室‘吃大菜’(单独训斥)。上了高中好多了,那时三哥在北平,我写给他的信,他都要批改,划出错别字和赘述的语句,给我寄回来,我服气!
“三姐和三姐夫曾留学法国,他们常与学界名人雅集,探讨学问,态度蔼然清雅。三哥和我耳濡目染,对以后的为人、为学之道影响很大。虽然三哥和我年纪相差六岁,感觉上差了十几岁。三哥有天生的艺术感,他把对人生,对自然界的感悟,细密巧妙地表现在诗歌上。家里堆满了三哥新出的诗集。他常与方玮德、卢寿楠等人谈诗论道,如潇潇细雨,淅沥绵长。”
闻一多虽然认为他的这名弟子“过于名士派”,但也毫不掩饰他的欣赏:“一个有天分的人而肯用功夫,陈梦家要算是一个成功的例子”。诗人陈梦家发长齐肩,不同凡俗,仙仙然有出尘之致。写诗为学,陈梦家都出类拔萃。同事评论他,“ 学问和口才都颇出众”。
转道为学与收藏
1932年底,陈梦家到北平,经燕京大学宗教学院刘延芳介绍,在该学院听课一段时间。1934年,他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读古文字学,师从著名古文字学家容庚和唐兰。此时的陈梦家一副俊美、儒雅的书生模样。不久,陈梦家与燕大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的女儿赵萝蕤结婚。陈、赵两家是世交,双方的父亲都有一笔好字,做得好诗,又是研究神学的同道,与司徒雷登均为好友。赵萝蕤聪颖俊秀,少年时在苏州景海师范学校读书时,跟音乐教员陈冕珠学钢琴,而陈冕珠正是陈梦家的四姐。婚礼在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的办公室举行,凡此种种,一时传为美谈。史学大家钱穆回忆,赵萝蕤周围“追逐有人,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,有中国文学家气味。”
此时,陈梦家结识了小他三岁的同好王世襄。王世襄1934年考入燕京大学,家境宽裕。王家在大学附近的成府路刚秉庙东,有一个20余亩地的园子。王世襄在这里种葫芦,制养蝈蝈的瓠瓶,还养鹰、养鸽子和狗,雅聚各类玩家。陈梦家夫妇也搬到这个园子住过。他们雇一个工友做饭,白天各自上学,晚上集于乡野的园子,十分畅快。陈梦家喜爱红日衔山,鸡鸣野径的山村古风,可抵天白扰攘的尘梦。
陈梦家和王世襄都收藏明清家具,两人乐此不疲,倾囊以求。建国前后,两人在北京常有来往。2008年,94岁的王世襄回忆,当年他到陈家,陈梦家赶紧把新买的家具或漆器拿给他看。王世襄说:“你买的这个太便宜了,归我了。”王世襄买到新奇的物什,陈梦家也缠着他要。“文革”前,王世襄见陈梦家放在家里的明清家具都用绳儿仔细地拦着,笑道:“ 好,你这儿比博物馆还博物馆。”
可叹的是,陈梦家在1966年死于人祸,而王世襄几遭灭顶之灾,几度沉浮,至今笑谈往事,头脑清晰。对明式家具的收藏与研究,成为晚年王世襄的重大文物研究成果而享誉海内外。2007年国庆,驻足上海博物馆从赵萝蕤弟弟手中购得的陈梦家明清家具前,不由感叹人生聚散不常,物为主人人为仆。
教授和学者
1936年6月,住在北平佟府的陈梦家发表“梦甲室商代地理小记”系列第一篇《隼夷考》。文中说:“《后汉书 ·东夷传》有九夷之名,而无‘隼夷’;‘隼夷’之名不见于经典,余最近始于甲骨上发现之。”陈梦家从训诂、字形和音律上详加考证。这是陈梦家一改诗人的恣意挥洒,全身心倾注于谨严的古史和古文字学的早期论文。
“七·七事变”不久,梦家和梦熊一起逃离北平。陈梦熊在西南联大上学时,陈梦家在西南联大文学系当讲师。陈院士回忆:“那时的英文和中文课,所有的教授轮流上课,罗常培、朱自清的课都有。三哥教书,我上过他的课,讲得不错。三哥不愿纠缠政治,对我担任学生会干事会副主席的活动直摇头。”
1944年秋,陈梦家由哈佛大学费正清教授和清华大学哲学系金岳霖教授推荐,到美国芝加哥大学东方学院讲授古文字学,为期一年;而陈梦家的目标是遍访散落美国显贵之家和坊间的青铜器,编一部全美所藏中国青铜器图录。在美国的三年里,陈梦家走遍博物馆,寻访古董商和有藏品的私宅,把能接触到的藏器一一看过,照相,整理详细资料。此时,陈梦家夫妇风闻闻一多先生遇害的噩耗,不胜悲痛。师生二人都作新诗,又都转而研究古籍,当年闻一多和陈梦家“常常为了一个字的解释,争得面红耳赤。”此后,陈梦家的书房一直悬挂着闻一多的照片。
1946年,陈梦家和芝加哥艺术馆的凯莱合编了《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》。他的执著与成果得到美国文物界人士的赞赏。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一位负责人劝他永久留在美国,要为他谋一份适合他的工作,而陈梦家归国、回到清华大学的心切。他留下正在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文学博士的妻子,于1947年秋回国,任教水木清华。回来的第一年,他为学校购买了许多文物,成立起“文物陈列室”。赵萝蕤回忆:“他和所有的藏家、古董商、博物馆几乎都有通信关系,并留有信件的存底。所有这些资料现在都保存在科学院考古研究所。”
后来的日子
建国初期,陈梦家夫妇分别在清华和燕京大学任教,生活安谧。据巫宁坤回忆,上世纪50年代初,陈梦家“夫妇俩住在朗润园内一幢中式平房里,室外花木扶疏,荷香扑鼻。室内一色明代家具,都是陈先生亲手搜集的精品,客厅里安放着萝蕤的斯坦威钢琴。”
1952年大学院系调整,陈梦家调到科学院考古所。1956年,陈梦家搬到东城区钱粮胡同。他是个兴趣盎然、朝气和忧郁并存的人。在家忙工作的时候多,有时干些日常的力气活,他兴高采烈。他个性分明,不喜种花,不喜照相,不爱听音乐,却喜爱各种戏曲,喜欢写戏曲评论和泛论文艺的文章。
陈梦家个性豪爽,水岸林下是他的得意之处。他喜欢朋友,交友甚多,经常访友。素雅的茶具,几人高谈阔论,舒缓心绪,得半日之清闲。他看似文弱,身体却很好,每天伏案工作10到12个小时,不知疲倦。
像陈梦家这样有诗人气质的学问家,心怀坦荡率真,对1957年的“阳谋”阴矢谈何防范?他从多年文字学研究的角度,对实行汉字简体化、拉丁化提出自己的看法,建议广开言路,结果招致“章罗联盟反对文字改革急先锋”的弥天大祸,困为右派。
陈梦家忍受巨大痛苦和压力,将心志寄托于学术研究。1960年,他被派往兰州,协助甘肃省博物馆整理武威汉墓出土的简册,由此开始汉简研究,1962年著成《武威汉简》一书,又重新继续西周青铜器断代的研究,赶写器铭考释,并计划一年内完成《西周青铜器断代》和《历代度量衡研究》两本专著。
日以继夜的学术耕耘被“文革”一夜间摧毁,一位极具才华的学者被无休止的轮番批斗击倒了。他选择了自尽。40 多年后,陈梦熊院士谈起最后见到三哥的片断,仍是岁月淘不尽的泪光:“大约是1966年的8月25日上午,我接到电话通知,立即赶去隆福医院。他已在病床上奄奄一息,不省人事,医生正在抢救。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,也是无言的诀别。几天以后,我在地质部也成了批斗对象。他经抢救多活了几天,终于在9月3日离开了这个世界,终年55岁。”
梦家与梦熊出身教育之家,长于博雅超逸的文化圈,他们成为学者后,坎坷和磨难又何其相似:“三反、五反”运动,陈梦家因给清华购买文物而遭难,陈梦熊因负责野外调查的装备购置而遭劫;陈梦家在“反右”中落难,陈梦熊虽未被划为右派,也伤痕累累;“文革”陈梦家命断黄泉,陈梦熊九死一生,终于熬过严冬,迈上学术生涯的巅峰。兄弟两人的曲折遭际折射的是一代学人的命运。
1930年,19岁的陈梦家写过这样的《葬歌》(节录):“我贪图的是永静的国度,/在那里人再也没有嫉妒; /我坦然将末一口气倾吐,/静悄悄睡进荒野的泥土。”
2006年7月3日,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、中华书局和北京国际汉字研究会联合举行“纪念陈梦家先生学术座谈会”,纪念这位诗人和科学家诞辰95周年和逝世40周年。
陈梦家,这个名字依然闪烁着青铜一样的光泽。